蟲卵一動,德林恩就感覺到了。

他的第一反應是，蟲卵提前進入發育第二期了。這沒什麽意外的，這裏的環境條件很好,營養也充足,蟲卵能夠提前進入第二期,對於他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了。所以在他周圍攪動的東西,不管是生物還是植物，他都沒有在意。

既然蟲卵發育的速度變快了，那麽它分裂、產生包膜的速度也會變快吧？只要這樣，他就不用擔心了。單憑外面那些攪動的東西而言，傷不了蟲卵的一分一毫。

正在他滿心歡喜之際,蟲卵的動作幅度突然加大了。

這不對,德林恩心想。它明明已經紮根在土裏了,不可能這麽輕易地被人動搖分毫,這、這在蟲族的記載中從未有過啊！

難道是蟲卵在碰撞中受到了傷害？還是在宇宙航行中受到了輻射？他不認為是自己的判斷有誤，這裏的環境確實利於蟲卵,甚至是整個蟲族。

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？難道說是蟲卵本身嗎？

不對啊,這屆蟲卵是他帶過最好的一屆，不論是父親的基因,還是蟲卵的重量、體積、色澤、精神力大小，所有的指標都是蟲卵中的上乘,就算是他隨手撈出來的一顆,也比普通蟲卵好上很多。

德林恩的猜測在腦中轉瞬即逝,什麽都比不過蟲卵的重要性,而在他思考的幾秒之間，他震驚地發現，蟲卵跟他的聯系正在一點點變弱。

蟲卵被人偷走了！他大驚失色，研究了一晚上的斷翅，還沒來得及把它們接好，就推開艙門沖了出去。

本該是母星的夜晚，但此時外面天光大亮，他微微動了動觸角，就確定了那群人的方位，偷卵賊就在樓上。不過令他意外的是，人群中還有一個沒見過的女人。

個子不高，幹枯瘦弱（以蟲族的審美），從她不斷波動的精神中，他可以明顯看出她的緊張、恐懼，以及一絲非常明顯的厭惡，正如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類見到蟲族的自然反應。而她的手裏，正捏著微微發亮的蟲卵。

那光亮雖然不大，但在德林恩的眼中就像是瑞拉恒星一樣耀眼，更像是星艦爆炸時沖出的光芒，令他有一瞬間的窒息。他的無數只覆眼都陡然睜大，像是被拉開的漁網，每一個孔都撐開了好幾倍，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，似乎要看清眼前的畫面到底是真是假。

不可能！這不可能！

蟲族的卵，怎麽、怎麽會認人類做母親！

他踉踉蹌蹌地飛向那女人所在的地方，那群人類紛紛往後退去，露出了警惕、兇狠的表情。他的手攀上二樓的欄桿，一個翻身，在走廊裏站穩，剛剛接好的翅膀又被折騰掉了，“當啷”一聲，砸在地上。

“你你你別過來啊啊啊啊啊！”蟲卵被那女人捏著，隨著他前進的腳步，她發出了正弦波一樣的尖叫。

德林恩終於從驚詫、迷惑的狀態中清醒過來。她剛才好像還說了句話來著，似乎是在威脅他？就她這樣的脆皮雞，沒有機甲，沒有飛船，沒有武器，也沒有強大的精神力，到底拿什麽威脅他？根本不需要他有動作，只要他利用蟲族獨特的精神力進行攻擊，她就必死無疑。

不管怎麽說，蟲族的人是絕對不能由人類撫養。

就在他壓低觸角，準備踏出第一步的時候，蟲卵突然快速地閃了一下，隨即，德林恩感到一股微小的電流從他的頭頂竄過。

蟲卵……在跟他交流嗎？

好孩子，真是好樣的！他激動起來，往前跳了一步，又引得那女人面色蒼白地退了好幾米。

蟲卵再次亮起，這次閃了三下，每次都有電流從他身上飛快地通過，而電流的力度一次比一次大。

德林恩的腳步頓住了。這是蟲卵在警告他。

他清楚蟲卵發育過程中每個階段的活動特征、行為表現，這是在發育第二期普遍出現的現象，個別發育快的蟲卵在第一期也會出現。這時候，蟲卵逐漸形成自己的意識，能夠用精神力與蟲族人進行溝通，通過精神力的力度、頻率、波動規律，可以判斷它們想要表達的意思。

雖然對他而言是不痛不癢的攻擊，但對蟲卵來說，這就是“再過來我劈死你哦”的意思。

這孩子真是的，從小就這麽叛逆。德林恩想著，默默後退了幾步。

“把它放下。”他用人類的語言說道。

“想得美！”林三扇見他後退，膽子大了起來，手指微微收攏，像是捏著巨型QQ糖。蟲卵亮起柔和的熒光，德林恩又被逼後退了幾步。

他知道，它此時很高興，他不想惹惱她，更不想惹惱這個女人。他可不想看她用爪子捏爆蟲卵，最後讓他落得家破人亡、孤家寡人的下場——雖然他嚴重懷疑她是否有哪個力氣，但關乎種族延續的大計，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冒險。

“好吧。”德林恩妥協，翅膀乖順地合在身後，“請不要傷害它。或許我們可以談一談？”

“談什麽？”林三扇一楞，這個蟲族人完全不像傳聞中那麽兇殘嘛，就算自己的孩子（並不是）被搶走了，她（？）也表現得游刃有餘，鎮定自若。

“談談我們現在的處境。”德林恩不慌不忙道，用手隔空指了指林三扇手中的蟲卵，“或許您沒有看出來，它很喜歡您。說到底，它不過是一個還沒形成完整意識的蟲卵，它什麽也不懂，什麽也做不了，它對您沒有威脅，也並不會傷害您。而且——”

德林恩望向麗絲微微擡起的手臂：“或許各位誤會了什麽，我並沒有要傷害各位的打算，也並沒有做出任何傷害各位的行為。我首先要感謝各位，你們都是善良的人類，沒有單單憑借外貌和心理的偏見對我這個外族人下殺手。這就說明，你們也並不想傷害我，既然如此，我們為什麽不能和平共處呢？”

林三扇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松動，不過立馬呲牙道：“花言巧語！”誰信呢！畢竟他們的武力值全加起來也不一定比得過他，和平不和平的，還不都是他說了算？

德林恩低下了頭，口器往兩邊咧開，如果他是個人的話，此時應該是在無奈地笑吧。

“如您所見，我受傷了，我的飛船失靈了，而我們的蟲卵在您手上，如果您不信我，大可以把蟲卵留在身邊。”他頓了頓，觸角耷拉在腦袋兩邊，摻雜著吐氣聲的話顯得格外蕭索，“這是我們蟲族最後一顆卵，如果它沒了……我的人生、甚至整個蟲族的未來也跟著結束了。”

胡離眨巴眨巴眼，顯然已經被他說動了。眾人你看我，我看你，一時不知道說什麽。

林三扇：快，怎麽回答！在線等，挺急的！

白及：我都聽你的。

胡離：他說得有道理。

史阿比：我覺得可以，反正麗絲能制住它……還是她？

麗絲：……區區小蟲，不在話下。

符大仙：……可。

“那好吧。”林三扇一手抓著蟲卵，放到了麗絲的手上，“你的蟲卵暫時由我們保管，希望你能信守承諾，不要傷害我們，不然你也知道，她的魔法很厲害，到時候一不留神把蟲卵摔壞了、凍死了……烤熟了什麽的，就不怪我們了哦！”

“是的，我知道，謝謝。”德林恩趴在地上，往前慢慢地爬了幾步，撿回了自己掉落的翅膀，然後依舊耷拉著觸角和翅膀，慢慢從樓梯走了下去。

胡離：“……怎麽覺得有點可憐呢？”

史阿比：“我覺得也是，林三扇好狠的心。”

麗絲：“給。”把蟲卵塞回她手裏，轉身就走。

林三扇：？？？exm？

“所以現在怎麽辦？”她問白及。

白及還沒回答，樓下就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，是德林恩把自己的翅膀扔進了飛船，然後自己也跳了上去，消失在那個洞口中。

白及從屋裏借了兩個碗，把蟲卵扣在裏面，跟林三扇一起，慢慢往樓下走去。只能先帶回去了。

————

——她不是你的母親。

——什麽？

——不要留在她身邊。

——為什麽？

——人類是不可能成為蟲族人的母親的！

——為什麽不可能？人類是什麽？蟲族……又是什麽？

——我們就是蟲族，而她，和他們都是人類。

——可是我喜歡。

德林恩徹底無語了。回到救生艇後，他就嘗試跟已經有意識的蟲卵建立精神溝通，所幸林三扇的房間離他夠近，蟲卵的信號能夠準確地被他接收。他把它斷斷續續的信號進行了解析，根據蟲卵的表達方式進行了翻譯，卻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。

他不知道該慶幸它發育得快，還是苦惱它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叛逆。奶爸德林恩甚至開始操心起日後蟲卵們的管教問題了。

不應該啊，同為蟲族，應當對他更親近才是，怎麽說也輪不到那個柴火棍一樣的人類女人吧？

但轉念一想，他又覺得它的行為有道理，他把它留在那女人身邊是正確的決定。此時蟲卵的意識剛剛形成，會根據本能選擇對他最有益的環境，這是數萬年自然法則和蟲族的進化共同塑造出的結果。蟲族的本能從來不會錯，這是令他最為驕傲的一點。

蟲卵之所以選擇一個人類女人，把她當做類似母親的角色，只能說明她是無害的，不僅如此，她還具有某些母親的特質，能夠吸引幼小的本能地向她聚攏。

以他成年蟲的經驗來看，那女人確實非常無害，就算齜牙咧嘴，也掩蓋不住她非常弱的事實，而弱者總是讓人信賴的。蟲卵選擇了她，或許真的會出現奇跡呢？

雖然蟲族的血脈是由人類撫養大的事實很令人沮喪，不過這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令人振奮的事實，或許他們可以在下一代、下下一代……或者未來的某一代，找到跟人類和平共處的方法。

那時候，就不用再顛簸流離、四處躲藏，也許能找到一個穩定的星系，讓他們在宇宙中占有一席之地。不用太多，一顆小行星就夠了。

——註意安全，如果有問題，隨時聯系我。

——不會有問題。

然後任他再怎麽聯絡，蟲卵都沒有回應了。

下線這麽幹脆，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！德林恩心塞了一秒，找了個幹凈的角落，把翅膀抱在懷裏，趴下睡覺了。

奶爸德林恩：相信它！相信我的寶寶！

————

蟲卵被放在了林三扇的房間，其實她本來想放在白及那兒的，但耐不住它一個勁地蹦來蹦去，一旦遠離她五米外，就會不安分地跳來跳去。最後沒辦法，只能把它扣在一個透明的罩子裏，放在客廳的桌上。

當天晚上，林三扇就做了一個夢。

夢裏，她一打開屋門，就“嘩啦”一聲，被鋪天蓋地的白色球體埋住了，這並不是海洋球，而是一枚又一枚的蟲卵。

蟲卵迅速在她的周圍膨脹、變大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分裂，就像是放大版的有絲分裂實物圖，一變二，二變四，不一會兒就變成了籃球那麽大，她用力地推著那些蟲卵，拼命地想從其中站起來、逃出去，可蟲卵像是有生命似的，用了等同的力量彈回來。

她能看見蟲卵裏隱約的黑影，那黑影有三節身子，三對足，兩對翅膀，還有兩根纖長的小胡椒，跟那個蟲族人長得一模一樣。

可怕！每一個蟲卵都是這樣！

她尖叫著逃了出去，敲開白及的門，沒想到門開了，白及沒有出現，反而出現了那個蟲族人，穿著白及的衣服，問道：“怎麽了？”

他的聲音……他的聲音跟白及一模一樣！

救命啊！白及變成蟲子了！

白及蟲向她伸出了手，她能清晰地看見那“手”上的纖毛。“怎麽了？”他問道。

“啊——！！！”不要過來不要碰我！

咚！

一聲重物落地聲，地上的人動了動，終於從噩夢中醒過來。

白及聞訊趕來，把她從地上撈起來，吹了吹她腦袋上的大包：“疼嗎？”早就知道她睡覺不老實，沒想到這麽大個床也能折騰得掉下來。

“唔……白及！”她眼淚汪汪地望著他，一下子抱住他的腰，“太好了！你沒有變成蟲子！”

白及拍了拍她的背：“我不會變成蟲子。”

“嗯。”林三扇埋在他胸前，蹭了一會兒才緩過來。

“扇子姐，起來吃飯吧？”等她終於松開手，他才開口說話。林三扇跳下床，飛快地洗漱完畢，坐到桌前。

“它它它、它怎麽在這兒！”林三扇驚悚地指著桌上的玻璃罩。白及一個轉身，把蟲卵放到了茶幾上。

“別看了，吃飯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林三扇嘴裏答應得好，卻一點都管不住自己的眼。時不時地回頭看一下，時不時地回頭看一下。

“你說，那個蟲族人說它喜歡我，到底是不是真的啊？”

“有可能，可以再觀察一下。”

“有道理。”

“如果你害怕，我可以……可以跟你一起住。”

“……”

林三扇：怕怕怕！非常怕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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